《日常對話框》1:不信任、薛西弗斯、旁觀他人之孤獨與真誠

Kalzium Kao 高鉦詠
20 min readOct 28,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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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筆室:主筆試

前幾天上電台聊天,節目主持人KZ先生說自己藝名叫「誇張」,上節目的都是「誇張的朋友」,於是,我也來生個藝名,作為我在這系列中的角色名稱。但實在沒有翻找字典的餘裕或有如「誇張」一般的明確調性,所以就任意取。KK好了,不是因為多熱衷KK英標,只是Kalzium Kao,縮寫就是KK。在信中如果有提及自己的必要,便以KK自稱,信件署名也是KK。(這人好無趣啊!)

本次,KK收到三篇風格迥異的來信,一篇探討成長中的不信任起源,她至今難解的糾結;一篇論及薛西佛斯穿越時空,警醒來信者思索命運的反抗、諷刺、自覺;一篇略去脈絡的「真誠」討論與「旁觀他人之孤獨」的漫談。

我們可以穿梭在來信者的、我們到不了的課堂,就像是妙麗為了超修學分,拿了時光器,倒回同時段的課堂一樣。也漫步在渡賢橋下有野薑花的河岸,並發現那有盡頭,可以對著月亮說話。或回溯人生過往二十載,此刻年輕才有的糾結與傷心。

感謝來信者,我在稍早正式開啟此計畫前與D.H的第一封回信裡談到,而我必須再提出一次:「能有人願意共舞去聊任何事情都是萬幸的,因為如此巨大寂寥的世界能遇見誰,都是千載難逢。」也希望大家可予以回饋,在我們的日常對話裡找到一些些自己的影子。也許,加入我們的日常對話。

信件地址:calcium961110@gmail.com

主旨:《日常對話框》__(要旨)__(姓名/筆名)來信

下一期收信截止11/9。如果沒有想到特定主題,那麼我們來談談單身、談談無果的愛情。11/11刊出。

A【關於我與我對一切不信任的起點】

嗨學長,其實我也不知道我希望你能幫我什麼,也許我只是遲遲不能釋懷,但是我很樂意跟你分享這段故事,好像有點長,學長姑且看看,辛苦了,也謝謝有你這樣的專欄,好期待你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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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認自己小時候還算跟家人保持不錯的關係,即使也會覺得他們管很多,但不至於會激烈反抗、也不會為此就討厭他們。怎麼說呢,那時候我相信他們都是為我好,所以願意把自己的不耐煩藏起來收好。而當我小五終於在爸媽的大吵一架過後,我終於擁有第一個「掛著我名字的銀行帳戶」。(我爸覺得我媽都把我跟我姐的壓歲錢藏起來,但我媽覺得是因為我爸一直不幫我們兩個辦戶頭才一直不把錢拿出來,於是大吵一架,反正最後是拿出了壓歲錢,也帶著我去辦了一個自己的戶頭)

然而我並不知道帳戶的密碼、提款卡及印鑑都被我爸收著。我當然當下也是不滿,覺得不能理解為什麼我不能知道我自己銀行戶頭的任何一切?但我父母告訴我,這只是暫時替我保管,怕我年紀還小,無法掌握金錢的使用,還說等我十八歲會把這個戶頭還給我。我相信他們,而當時的我,只知道自己存了存了五六萬進去,那是我從小到大拿到的壓歲錢。當下我和我的父母說好,那是我未來大學以及出國留學的經費,我會好好存起來,他們不可以動,而我每年的壓歲錢都會乖乖存進去。我確定我們說好了,我相信他們不會騙我,我該死的那麼相信他們。

一直到我升大學那個暑假,那年我十八歲半,我記著那個拿回戶頭的約定,但我沒有急著要拿的意思,反正那天總會來的。

不過我怎麼知道那天來得這麼戲劇化?有一天我要出門,在下樓的路上遇到我阿公拿著剛從信箱裡拿出來的信要回家,他拿了一封信,說是銀行寄來給我的,收件人是我。我急著出門,拎著信就出門搭公車了。

在公車上拆開那封銀行寄來的信,標題上大大寫著「帳戶餘額通知」,往下看到幾個數字,16,732。剩下一萬六千七百三十二元,我從小到大、十八年來的每一分都存下來的壓歲錢,只剩下這樣。我每年都拿一萬塊左右的壓歲錢,每年我也都乖乖存了起來,十八年累積下來的結果正常來說絕對不只16,732元。我怎麼也不可能忘記這個數字。一開始我還以為是被詐騙集團盜用之類的,那時候我也都還相信我父母沒有失約,愚蠢的相信著。

在車上,我打電話給我媽知不知道怎麼回事,她跟我支支吾吾好久,才拗不過我跟我說了實話:我認為不見的那些錢全是我爸爸領走的,而且連我姐姐的戶頭他也動過。(後來事實證明他甚至拿了我姐更多的錢)我媽說他領走我們的錢的事情已經很多年了,她都知情,但沒有阻止,因為我爸告訴她他會還給我們。而且他為了避免我跟我姐發現,他把我跟我姐每個月都會寄來的餘額通知信通通藏起來了,這個秘密一藏就是好幾年。

一開始我最生氣的點是他動我們辛辛苦苦存下來的錢,加起來大概也有個十五萬吧,也許不能算是一個大數目,但那畢竟是我們唯一的存款,我們唯一可以好好去國外唸書的一小筆經費,卻在他們秘密的行動背後化為烏有。也許有些言重了,但原來我的信任從來都只是他們的瞞天大謊。過幾天後我發現,我另外一件介意的事,是我不懂為什麼我爸不相信我?我知道他失業很長一段時間,即使還小,我當然也知道他手頭沒那麼寬裕,他如果真的快過不下去了,他為什麼不在我發現之後跟我開口說實話,我猜他甚至可以不用道歉我都會原諒他,只因為他是我爸,我願意把我存那麼久的錢拿出來讓他過生活,只因為他是我爸,只要他說實話。

但他沒有,即使我把那封餘額通知的信放在他煙盒跟打火機還有鑰匙下面那麼多天,他要抽煙絕對不會看不到,他不可能不發現我已經戳破他這麼多年來的謊言。

後來我單獨跟我媽討論這件事後續該怎麼處理,不想直接跟我爸對峙,純粹是因為他會動手打人、或是大聲咆哮,好像講話音量比較大就是有理一樣,直接找他講絕對不是一個好方法。我媽一直叫我不要介意這件事,叫我相信我爸會還這筆錢,我記得我那時候除了邊講邊哭,其餘講的每句話幾乎全部帶有髒話,我朝著我媽哭吼著她也是共犯,他們都一樣背叛我的信任,他媽的憑什麼叫我放任這樣的事情發生,甚至厚顏無恥的要求我為了我爸可笑的自尊裝作不知情。

那是我第一次衝著我媽咆哮著大哭、還罵一堆髒話、怒吼著為什麼全世界跟我最親的媽媽也不相信我,不相信我會願意在自己爸爸遇到困難的時候伸出援手。我說重點根本不是還不還那些錢,而是我全心全意的相信他們,但他們卻這樣背叛我。

而我媽只是很難過的看著我哭吼著這一切有多荒謬,說著很多很難聽的話,她唯一說的話是她已經跟我爸講了我發現這件事,但他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做,一直到今天。兩年後的今天,依然一句解釋也沒有,而我也沒有鼓起勇氣找我爸談這件事,我在等他主動開口的那天。

但這件事的影響大得連我也無法想像,我再也沒辦法全心全意的相信別人,即使是我最好的朋友。畢竟連最親的家人都會背叛自己了,只是朋友的話更有可能辜負自己的信任吧。我覺得那時候那麼用力地相信別人的自己很愚蠢,所以我目前為止的大學生活,都沒有完全相信一個人過,即使我想,也已經辦不到了,我總是懷疑別人不是真心的、懷疑他們說的話滲有謊言、懷疑他們的行為別有意義,就像我父母一樣。

ㄧㄧㄧ

好的,故事就到這邊告一段落了吧,現在我二十歲了,即使已經兩年過去,每當想起或談起這件事,其實我都還是會覺得很痛苦,一種胃在翻騰的感覺。而且我正在回家的路上打這封信,有點諷刺,我不怎麼稱那裡是個家,我不相信他們。

現在想想我知道我有點反應過度,但這確確實實是我目前為止讓我最痛苦的一件事之一,而且遲遲無法釋懷。

我想要重新相信別人一次,而且不會被背叛,但這似乎只是天方夜譚。

署名,C學妹。(但我猜你已經知道我是誰,你很久以前就有我的信箱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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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KK回信

嗨,C

現在的Gmail保密防諜不給力,妳寄來,我自然看得到妳在Google登記的姓名,至於妳說我很久以前就有妳的信箱,我一時沒想起,拿了妳的信箱地址搜尋信件匣,才發現原來那是近一年半前,妳說妳們系要被「滅」了,向我討要救兵。

我也在和妳差不多的年紀,在郵局開了帳戶。能擁有自己名字的存摺,一時真覺得「長大了」。存摺上第一筆金額,是在春節過後,郵局開張,大排長龍,娘拎著小孩與小孩的壓歲錢去存的。我家裡採帳戶聯通的制度,並不是銀行有甚麼專案可以帳戶連通,只是這些個別的帳戶屬於全家共有,直到今日幾乎也是如此,我也不愛上金融機構領錢,每個週末回家拿生活費比較扎實有效率(當然,回家這件事或許算不上有效率,但見了家人、一起吃飯,我覺得還划算)

至於壓歲錢,雖然是年年拿的,但起初確實沒有甚麼打理的想法(如果有的話,還真是見鬼),只好全交爹娘。他們也是親族裡的長輩,也要發紅包給其他小孩,我們全想像,那些小孩也會把這錢交予家長,因此透過小孩所給予的對象,真正藏鏡人是爹娘他們平輩。後來參透這點,世道越來越開放,親戚之間頻繁往來者,有的索性給個紅包袋子意思意思,不然也有一邊收到了,還要躲進房間裡,看對方給了多少錢,相對應就準備一份一模一樣金額的給了。結婚禮金也是同個道理。傳聞先祖母有本冊子專門紀載誰家包給咱多少的,婚禮葬儀禮金都按此決定,這種習慣延續到現在,雖然家族萎縮、長輩凋零,無法追的就不追了,能追的便依舊追。總之不愛欠人的。(雖然我覺得應該按照物價指數做冊子上的修正)

現在我是有自己的戶頭的,但不是原來郵局的那個,暫時那個戶頭被拿去綁定儲蓄險,就算最後整筆給付回來,也不算是我的,只等期限過了再拿回來。我後來是自己去從新光路走到底的、公車報站「萬壽橋頭(新光)」的那家台銀辦了戶頭,將家裡給的生活費有些結餘就存進去。可我仔細想,那些最後也不能算是我的,如果家有急難,還是要撥出來用。說到底錢財還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哪個都不是我的,更何況終結處,有我也沒有我。

「我知道他失業很長一段時間,即使還小,我當然也知道他手頭沒那麼寬裕,他如果真的快過不下去了,他為什麼不在我發現之後跟我開口說實話,我猜他甚至可以不用道歉我都會原諒他,只因為他是我爸,我願意把我存那麼久的錢拿出來讓他過生活,只因為他是我爸,只要他說實話。」

不知道從哪裡來的想法,肯定不是我講的,就算是我講的,我也要說是別人說的:「男人的心中的陽具都該被折斷。他們即使不舉,也要逞嘴上厲害。」或許「面子」等等都是「本來沒有」的事情,但不知道為什麼要糾結這些事情,或許更退一步所聚攏的愛,就是任其逞厲害吧。我這邊的長輩之上恐怕已經無人,誰也不可能直接硬碰硬,硬碰硬只是自己爽、自己更加倍失落。成長以後必須更加狡猾奸詐,啟動任何旁敲側擊的技能、循循善誘而假裝自己並沒有在誘導任何發展。如果是政治上的事件,要有打著反抗旗幟的人或符號帶頭,可人際關係實在很不好意思,很多時候遮遮掩掩,事情還是比較有效率。我這麼講似乎太險惡了,但也不見得要這麼想,可以想,這是要花起長長時間與之盤撋(puânn-nuá)的,關係不應該是一道速速可解的題,它是一段過程,在互動中尋找愛的形貌。

一直以來毀廢的承諾堆積如山,可這並不影響我對世界的信任感,於我而言,只要能夠理解承諾會毀廢的背景,就沒有信任感消失的問題。這好像很是推託,但我是這樣相信的,「給我一個解釋,我就可以再相信一次人世,我就可以接納歷史,我就可以義無反顧的擁抱這荒涼的城市。」(張曉風,《星星都已經到齊了》)明白那男人有無法承認的怯懦,見笑轉生氣的脆弱,那就隨他去吧。啊,為甚麼這樣的男人是我的爸爸呢?真是活該我愛他啊。

不得不想起,我跟自己的偌多承諾也在時局變遷裡逐一消散。原諒自己本來就容易,然而每個其他人,也都是我的一部份,那我也要一起原諒。但凡映入我心的,都是我的一部份。能不能擴大到這個地步呢?

妳也可以譴責我是坐著說話不腰疼,畢竟這麼看下來,比起找解決問題的方法,我比較擅長尋找一個不傷心的理由或藉口,讓人再相信一次世間。

KK敬上

B【薛西弗斯的神話與再詮釋的反思】

前幾天收到一本去年道南文學獎的得獎作品集。意外發現序是守正老師寫的,而且幾乎一半都是卡繆《薛西弗斯的神話》的節錄。他引用的原因,在於指出文學的力量:「卡繆的新詮釋和再書寫,讓他同時成為讀者和作者,這是文學能穿越時空,展現最溫柔而巨大力量的例子。」

今天再度感到每天就是徒勞無功的事,想到薛西弗斯,於是把老師的序拿出來再看一遍。卡繆寫道:「如果這個神話是悲劇性的,只因為它的英雄是具有意識的。的確,如果他每跨一步都有成功的希望在鼓勵他,那麼他的苦刑又算得了什麼呢?……快樂和荒謬是同屬大地的兩個兒子。他們是不可分的……沒有太陽就沒有陰影,而且有其必要去認識夜晚……一個人永遠會一再發現他的重負。但是薛西弗斯揭示了更崇高的真誠,這真誠舉起了巨石而否定了神祇。他也下結論說一切都很好。此後,這沒有主宰的宇宙,在他看來,既非無益的,也不是徒勞的。這石頭的每一個原子,在這充滿了夜色山上的每一片礦石,它的本身就形成一個世界。掙扎著上山的努力已足以充實人們的心靈。人們必須想像薛西弗斯是快樂的。」

我似懂非懂。認為即使有了希望,苦刑仍然是苦刑。永恆的希望也是一種苦刑,徒勞的推石沒有終點,不停努力只是為了虛幻的,成功的可能性。永遠抱著「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但總會有那麼一天。」的巨大期待,永遠活在希望的幻覺裡。這種掙扎的努力何以充實我們的心靈,何以讓我們想像薛西弗斯是快樂的。或許,前提是因為薛西弗斯不老不死,他擁有永遠的明天去存放永恆的希望。然而,這並不足以成為我們的安慰。在我看來,永生是詛咒。

「此後,這沒有主宰的宇宙,在他看來,既非無益的,也不是徒勞的。」或許在形上學裡提到的,所有可能世界裡,是必然為真。但就好像講了什麼,也像什麼都沒說。不過,「一個人永遠會一再發現他的重負。」又使我覺得,真讓人沮喪,但也真讓人安心。

前年上守正老師的中國文學史,講到北宋詞的時候,他不知道為什麼提起了薛西弗斯。卡繆說人生是如此荒謬,而薛西弗斯是永恆的荒謬。然而,老師又說,當薛西弗斯知道如此徒勞,卻仍願意繼續推著巨石,就是自覺性的承擔,而自覺性的承擔就是最大的反抗和對命運的嘲諷。悲劇產生了,但也因為反抗,使他成為了英雄。講得很簡略,但我當時聽完,感覺開啟了新的思考,同時卻又有點難受。

高三時,和文本老師的談話,或許有一點隔空呼應的地方。

老師說:「每一個人的枷鎖都是一直存在的,而你現在感覺到它越來越重。你的好處是十幾歲時就看到這個問題,你還有很多時間。但就像拿一面髒鏡子想把臉看清楚,動機雖是好的,但要清理鏡子上所累積的多年的髒,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做到,即使我現在讓你看清楚問題,你也動彈不得。想要較能消解負面情緒,就去累積正面情緒,半年或甚至一年也許可以漸漸有些成果,但這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的。你以前走的痛苦中成長的路不會是白費,但你現在看到它走不遠了,或甚至走不下去,可能你現在在轉彎,所以感覺到狹窄,但我看來你沒有什麼問題。心理的訓練有時很像身體的,就像跑步,如果身體只能跑一百公尺,那麼跑完就該感到滿足。野心在這個時代是被鼓勵的,但野心和企圖心都會有配套,就是風險,任何一個成功的人都會這麼告訴你。」

「人都是這樣,個人的問題不足以成為世界的核心,但又不是小到可以隨意放下,因為那就是我們的責任。」

那天的這段話,是我深刻的安慰與啟發。時至今日,或許也有穿越時空的力量。

卡繆《薛西弗斯的神話》

(守正老師在序中的節錄)

神祇們處罰薛西弗斯,叫他不停地把一塊巨石推上山頂去,由於它本身的重量,巨石又從山頂上滾下來。他們是有一些理由認為沒有更可怕的處罰比過從事徒勞無功和毫無希望的工作。

你已領會出薛西弗斯是一個荒謬的人物。他確實是個荒謬的英雄,他的熱情之多一如他的苦難之大。他對神奇的輕視,對死亡的憎惡,以及對生命的熱愛,使他贏得這種不可言喻的處罰:他必須做一件無所成就的事情。這就是對人世熱愛所必須付出的代價。

於是他回來,他停頓的那一刻,使我發生了興趣。緊貼著石頭的那張臉已經變成了一塊石頭!我看著他踏著沉重而勻整的步伐走向永遠不知何時才會結束的磨難。供他喘息的這一刻,就像他的苦難一樣確定會回來,這是他具有意識的一刻。在他每一次從山頂上下來,漸漸地走向神祇的住所,他勝過了他的命運。他比他的石頭更為堅強。

如果這個神話是悲劇性的,只因為它的英雄是具有意識的。的確,如果他每跨一步都有成功的希望在鼓勵他,那麼他的苦刑又算得了什麼呢?……快樂和荒謬是同屬大地的兩個兒子。他們是不可分的……沒有太陽就沒有陰影,而且有其必要去認識夜晚……一個人永遠會一再發現他的重負。但是薛西弗斯揭示了更崇高的真誠,這真誠舉起了巨石而否定了神祇。他也下結論說一切都很好。此後,這沒有主宰的宇宙,在他看來,既非無益的,也不是徒勞的。這石頭的每一個原子,在這充滿了夜色山上的每一片礦石,它的本身就形成一個世界。掙扎著上山的努力已足以充實人們的心靈。人們必須想像薛西弗斯是快樂的。

b. KK回信:

KYT您好,我的護照上名字的拼音縮寫就會是KTY,忽然有看著鏡子說話的感覺。

確實,徒勞無功果真是無功的嗎?想像薛西弗斯永恆在寺院裡掃落葉、燒開水、打坐、念經;想像《口白人生》的威爾法洛未聽見口白以前的人生,他們可都帶著虛幻的目的地在心中,一種一再期待的規律,也事實上是多數人的寫照,一再期待、一再被打回原形。在薛西弗斯的世界,山頂的風景,不知道是不是早就在他的腦中存在,如若是我,我覺得好似是不成功的必然與腦中的虛幻真實是同時存在的,矛盾的矛與盾各自存在。如此在這過程中,「掙扎著上山的努力已足以充實人們的心靈」,充實者即是山上的風景了吧,我這麼想。

比起成敗得失的看法,我更喜歡吉田修一的《橫道世之介》,以一種隨性的姿態、呆頭呆腦活著。在任何人想起他的時候,總忍不住發噱。如果妳也看過這部電影,應該會覺得這到底干薛西弗斯屁事,但我卻認為,以一種絕對的真誠去活,不問前程如何地去活,雖然看起來飄盪游離,卻還是很妥貼在地面推磨不知何時意外終結的人生。也許那是沒有意識地,所以不能承擔「最大的反抗和對命運的嘲諷」,然而有意識地去承擔悲劇,能不能算是英雄的模樣呢?

突然想起一件極其微小的事。

還沒進入二十一世紀,已經學會走了好一段時間,我到廚房拿娘泡好的牛奶。直接吸奶瓶是沒有辦法的,我要回到房間床上躺著,讓奶順著重力聚在吸嘴的地方,只要稍微咬住軟嘴,奶就能流入口中。喝奶的日子裡,常常半夜起來鬧肚子,爹娘都還在睡,我也懶得吵鬧,所以恐怕他們也不曉得我會鬧肚子,尤其是胃的不愉快。那時候還有沒有穿尿布呢?我想應該是沒有了,否則大洩就是,何必做作掩飾。我會在攪起來的時候跪著、將手縮進肚子、蜷曲成一種夜半的虔誠。

現在已經大手大腳,總在天已亮了一段,卻不是同齡人起床的時間自然醒來,我想有一部份出於過速的腸胃運作。這也已經習慣了,可近來對生活平庸於身體的一般法則,總要覺得這是纏綑一生的無奈。有一天在課堂「傳播學的想像」──雖然只是上個禮拜的事情,但上台報告後的注意力下降在所難免──學妹G那時向老師提出,或是答覆了一道題,我渾渾噩噩也接了起來發揮,那是在問「人到底有沒有自由意志」的哲學問題。我瞎扯人肚子餓作為進食動機,似乎證實人類受生理綁縛,所以沒有自由意志。其實當時我真該說的是:每天彷彿好自由地自然醒來,卻是出於不自由的因素。

儘管薛西弗斯的生命沒有終點,好真心地,我們該討論生命狀態的規律之極限,在此等不自由之下,「心理的訓練」如何使人承接任何微小事物上的一再地一再無奈,終至一生完結,回首時薛西弗斯算不上悲劇。

KK敬上

C.【旁觀他人之孤獨、關於真誠】

鉦詠先生您好:

學弟L曾經把自己寫的小說拿到印刷廠印成書,印成後在自己的FB上分享,那時跟L不是很熟,但我要了一本,跟他說讀完給你心得。

那本書(沒有書名),一直放在我案頭,只讀開篇一章,某天一口氣讀完後,我在電腦前打了長長的心得文,打開從前跟他只有公事對話的訊息窗丟了出去,就像把一團心事丟到窗外那樣,也沒打算怎麼著。那時候正值期中考,我知道L明天要考文學概論,就說不必急著回。但L還是當天就回了,回得比我還長,L描述說接到我的訊息當下「像烤魚皮般剝落的世界,突然變得像土耳其冰淇淋。」

每一次傳長的訊息,L一定回得比我還長。他很常在自己的臉書放自己長長的小說,談論寂寞、無法拯救的事情。在IG則會放一些他自己畫的、大家看不懂的圖(林也表示不懂),有一次我慢慢細究追問了其中一幅圖的細節,才慢慢拼湊出那一幅畫裡的事物,L也寫詩,有一次還逼迫我寫詩,即使我表示我不是偏食式地不寫詩,是我真的缺乏那條神經,這是天生地,寫出來的東西怎麼看都是分行的散文。

L的小說裡有過這樣的文字「高聳的 — — 高聳得直頂上天花板的書櫃佔滿三面牆,形成ㄇ字形。不,或許該說,書櫃就是牆。大約十層或十一層的書架上,密密麻麻全磊滿了書。雜亂、紛亂、繽紛、駁雜,牙籤萬軸說的或許就是如此吧。我這一生從沒見過密度如此大的彷彿隨時會爆裂、從書架上瀉流而下的數以千計的書。

霎那間我突然明白,這就是 — — 這就是孤獨啊。好比身處在陽光無法觸及的深海底層,與身旁遍佈海底平原的海百合相擁著作伴,是那樣巨大得永遠無法被目擊,而永遠無法被拯救的孤獨啊。」我一直覺得人的書櫃是一件秘密,讀一個人的書架可以看出太多事情,而L的房間,正是積書如山。我想讀的書L幾乎都有,向他借了好幾本三島由紀夫、村上春樹,看麥田捕手、理察葉慈、吉田修一一類的小說。

有些人越認識,越不曉得他真實的樣子,那無關隱瞞,反倒是,我們之間太過誠實,只是人心的運作方式差異太過時,會產生出的距離。L平常就會在深夜走很長的路散步,一走四五個小時。有一次我說,我來挑戰一下你的行程吧,從自九啟程,真的走了好久,繞過環山步道,到達有野薑花那一側河岸,再往後山方向一直往前走,直到無路,就坐在盡頭看著月亮胡亂說話。L其實是很寡言的人,但我這個人什麼不多,就是問題特多,之前還有過每日一問單元,就這樣一來一往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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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到無河之島去,最有趣的地方,是發現自己對於河流的記憶最顯著的竟然是《香水》裡描述的,老調香師對著大河滾滾逝去的文字,再來才是家裡不遠處的南崁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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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貨專欄02|賴香吟〈在幕間:一則偽評論或一則偽小說〉

「寫作也好,現實也好,妮亞中師無不盡力在自我與他人之間維持一種緊張的完美平衡,這些拉鋸幾乎耗盡她一生能量,可是,最終的事實,妮亞所要努力澄清挽留的不過就是心靈的活動:她既受困於心靈,又苦苦要追究心靈……這些執著,這些野心,對完美的追求,今生仍然擠在這具單薄的身體,擠在她與他的心裡,是太重也太亂了。」

看一眼就喜歡的文字。

D.H

c. KK回信:

D.H:

「像烤魚皮般剝落的世界,突然變得像土耳其冰淇淋。」充滿意象,但並不知道那訊息到底如何,實在難以想像是何種心境。我倒是有一則與魚皮有關的經驗,供您參酌。

吃乾抹淨以後,鮭魚皮黏在平底鍋,鐵刷子用力刷也刷不掉,我一點也不想浸泡它,純然是不信時間會沖淡一切這一套。然而餘溫堅毅它與鍋相親相愛的形象,無論水火都分不開。果然還是要倚靠時間與水。想是愛情裡的光陰與淚水沖散曾緊密的心與心。

又想,這皮囊外相,幾乎是任何第一直覺的愛慾依據,而今天牠的皮黏在平底鍋,我用力刷洗,原來是粗暴地對待牠愛人最渴親的肌膚。

「我們之間太過誠實,只是人心的運作方式差異太過時,會產生出距離。」

有天夜晚,月亮於指南山下清亮,月亮為任何潛在的戀人紀錄,如果有人要打破第四面牆,肯定是對著月亮默念的:「她即將託付秘密,我該怎麼做呢?」這點小心思只有月亮知道。

我們總要盼人真誠、以真誠判人,而真誠以後,一些沒有原因的真誠,總要再再解析詮釋,這迫得真誠不再是三言兩語的、迫得真誠只是上一層的下一層,但下一層還有再下一層,不知何時才會抵達地獄。

我的好友M先生也特別喜歡觀看別人的書架,有次他看見心儀女子的限時動態中拍到書櫃,他好想知道她擁有哪些書。人類卑微,無法透過心心相印來得知心意,碰觸彼方的文化資本,就能知道那顆心是如何被建構的。可那也是以外的事情,本來面目不可觸,連自己都常常欺騙自己於無形中,真誠是一種虛假意識。

KK 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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