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對話框》2無果的愛情(下)

Kalzium Kao 高鉦詠
11 min readNov 11,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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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

D【發聲練習】 KYT

E【將就】 嫣紅燒豬肉

F【語言學的觀點】 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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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昇

D〈發聲練習〉

照著你的聚光燈後方,有扇玻璃窗,只能透出些許的光。窗後的控制室裡,我依稀辨認著輪廓。攝影棚的隔音效果出奇地佳,我只能猜測你這時候應該是說了哪一句話。鏡頭前的人們言笑晏晏,你引起的笑語,被炫目的光蒸發。

我們遙遙相望,焦點投射在無限遠。在你眼裡,我該只是模糊的一塊陰影。我看見你在尋找,但你的瞳孔於我,是一片失焦的黑暗。

隔著一個人的再述,我重新構建你那時說起我的場景,當時的溫度與空氣,聽你說的人的附和與表情。唯獨你的音聲,始終無法成形。組織後又碎裂,在腦海的黑洞裡輪迴。

摩挲許久,打開快門,將你的定格存進去,儀式就已完成。小心輕放,彷彿一見了光就會灰飛煙滅,我從未再打開。

你走到光區以外,問我,大家走了嗎?

我說沒有,都在等你。

我推開門,晴光正好,空氣清冷而乾淨。但我只感到釋然又惆悵,就像終於等到了夕陽。

我們再次相遇,在電梯前,你問我最近是不是很累,看起來精神不太好。我怔愣了許久,思索不出一個可以讓我們繼續說出更多話的回答。最後只艱難地吐出:「是在問我嗎?」這樣愚蠢到讓人欲哭無淚的句子。你有些意外,也有些不解地笑著說:「對啊,我是在問妳。我剛剛是疑問句,不是肯定句。」我知道你不會喜歡我真實模樣的,幾乎所有人都不喜歡,我也不喜歡。但我還是說了:「一直都是這樣啊。」句子下意識脫口而出,洩露了一點被理解的奢望。

電梯來了,你不再發出任何聲音。在那狹小的空間裡,我看不見你的臉。那樣的詢問到底是真心還是客套,我們的關係到底是遙遠還是模糊。門開了,我們走進朋友們當中。在人群裡,我們靠得極近,我無法猜測你此刻的表情。時間斷在我眼前,那句關心彷若已是上世紀。但我依稀聽見了,你熱情奔放的,連空氣都能塞得充實飽滿的聲調,從光年外折射的回音。

聖誕夜那天,奔波了幾趟,終於結束了工作。我說要到遠處搭車,你卻告訴我,我們剛從那邊走來,現在又要走回去了。便順著我轉彎。自然地彷彿這樣的對話已重複過無數遍,不過是生活中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恰到好處的溫柔,在安靜中流動。我一路怔忡。

我們微微側身,若即若離地相對。我盯著公車即將駛來的遠方,你低頭看著手機,另一個遠方。附近傳來的聖歌輕緩而悠揚,我們就站在那裡,我等待公車,你等待一則訊息。似乎這只是我們已經歷過無數次的,日常的片刻,歲月和緩寧靜。好像我們之間曾有過的,無法相互理解的時刻,全消溶在空氣中,不曾存在過。風吹來得非常溫柔,把煙塵以外的都留給了我,溫度也剛剛好。我們安然地,站在那裡。我等待公車,而你陪我等待公車。

那一刻如夢似幻,我心臟震動。

你有點心不在焉,只用淺淡的笑來回應我的絮語和平淡的音聲,但我並不在乎。此刻我們只是疲累的軀體與魂魄,卻從沒有一刻如此接近。我們是再難對彼此誠懇,也不會再有這樣的片刻。我碰觸不到你一絲一毫,但還是張開了所有感官,去感受你。感受你於溫和的夜與空氣中,站在我身邊,用體貼與疏離,陪我度過。

車來了,我舉起手。

你說搭這班就好嗎?我說嗯,這班就好。

臨上車前,你說,再見。

我終於能將醞釀好的祝福付諸語言。

聖誕快樂,在走近並擦肩而過的時候,我說。

你聽見了,你轉身就走的步伐頓了一下。

也聽見了,你真心地笑著,也對我說…….

我走了。

沒有目送,沒有揮手,但我仍回頭再看了一眼。彼方還沒有回音,你依舊垂首。我的軀體被載向遠方,靈魂沒有跟上,去了更遠的地方。

倒數幾天,我們走進影棚,隨意地坐下,任前方聲源絮絮叨叨。聽到某句話,我蹙起眉。你捕捉到我眼神閃動,伸出手,說:別這樣。像搭在我手臂一樣輕柔。你總是輕輕地說,別這樣,妳不要這樣。我愣了會,呼之欲出的話,就此消散。其實一切並沒有因此就有了什麼不同,但有些話再也無法宣之於口。於是只能付諸苦笑,於是我總是苦笑。

我不曾從你那裡得到安慰,你只給過我許多生疏而禮貌的感謝。你是冬日的陽光,看起來溫暖又明亮,但空氣還是冷的,我不得不張開好幾道鎧甲,以防凍傷。然而,若不是你,我不會在黑暗的時候,還有一截遺留下來的蠟燭。但你不是火,你是遠方朦朧,似明似滅的煙花。

在反覆的希冀與妥協中掙扎著向前,一點一點地延展所剩無幾的時間。幸或不幸,又如何。只是剛好,擲出的光陰都掩沒在荒原,沒有雨,沒有藥。

我走不了,還困在神壇上,紀念你。

最後一天,我坐在離你不遠的後方,虛握住手機,顫慄而發抖的指尖敲打著詢問。一句話浮出又消失,刪除鍵的上方積滿指紋。

你說好。

又問我,為什麼突然想到要拍照呢?我笑了笑,說只是想要感謝。

為了紀念。紀念必定的離開,你,還有我自己。就像一個悲傷的笑話,曾有過的歡聲笑語,都是曇花。

定格半秒,快門關上。

是時候了。允許自己回頭看最後一眼,烙成永恆的懷念。我讓記憶的斷片與光的屍體橫躺在一起,封住太平間所有出口。在封條上,想再寫一些關於你的話,卻發現語句如此貧乏。

我如逃難般離開,邊走邊落下。

漂盪在回憶裡,流放到遠方。

後記:

其實三月初就寫完了發聲練習的最後一篇,但直到修改完最後一個字的時候,才有了如釋重負的實感。這三個月的時間,凝成兩千字的紀錄,其實並不能詳述所有情感的流動與細微的變化。然而,在反覆的閱讀和修改中,能用文字重塑當時的記憶,已然覺得非常可貴。

發聲練習最初是為了紀念他。那個讓我開始思考何謂愛,與間接開啟我寫作的人。因此整個系列是愛的發聲練習,也是初試寫作的練習。最後會將這篇投到道南文學獎,也是想要個極其慎重的儀式,紀念我生命中轉折的契機,並藉此機會將曾投注的一切梳攏,妥貼地收好。

羅毓嘉說:「都是意外,寫作像一個意外給我自己。多麼美好的一個意外,又是一個如此甜美的陷阱。」

當初會寫下第一篇,也的確是個意外。在離開學校的深夜捷運上,我只是隨手在手機上記錄剛剛與他意外的談話。回到家,就誕生了更多文字。其實發表前是非常忐忑的,好像某種情感與記憶拿出來攤在陽光下,就不再幽微而隱秘。也不太確定後續,但就是寫了。毫無來由地感到自己必須做這件事,一切就此悄然開始。

一切都非常自我,我何其自私。在工作以外,我們沒有更多的交談。我從沒有向他提過我的書寫,他也沒看過我的任何一篇文章。但我還是把這些獻給他,謝謝他,在我最糟的時候,讓我不致於一無所有。讓我還能寫字,讓我知道自己還能寫字,而這改變了許多事。如今雖然還只是喃喃自語,但書寫於我已然是不可或缺,離了它,我什麼都不是。

一路磕磕絆絆,我還在寫作的路上摸索,對於能夠書寫,我非常感激。

d【KK回信】

KYT:

慎重其事的舉措是會被看穿的。攝影活動裡,感官貪婪地張開,捉捕景框裡所有的他以外,剩下的也想保留住。在愛人之側的攝影是情慾的。雖然說是作為紀念,雖然那張相片最後不容易再拿出來了。

對伊人形於外的紀念是困難的,如何我能夠準確地描繪身影、聲音呢?書寫可以嗎?光影落下,紛飛的情緒收藏在時光,在前一班公車飛掠而過時。

我不曾從你那裡得到安慰,你只給過我許多生疏而禮貌的感謝。你是冬日的陽光,看起來溫暖又明亮,但空氣還是冷的,我不得不張開好幾道鎧甲,以防凍傷。然而,若不是你,我不會在黑暗的時候,還有一截遺留下來的蠟燭。但你不是火,你是遠方朦朧,似明似滅的煙花。

妳不與他說妳的惦念,是自私嗎?我覺得那是必須的,甚至是真正的溫柔樣態,真正的是對自己的殘忍。妳也可以投靠「告白解放論」,解放而出,但過了許時間,當我反過來被人追求時,彼方掛念之語千迴百轉,無不是要誦愛慕之心咒,我一點都收不下那些話,一點都不能夠。此番便質疑自己起先造的論是不是一種業障。

可我卻又能夠理解「疼著一個無心的人」是怎樣光景。心情好複雜,不知所措該如何。

人若是疼著一個無心的人 情茫茫望你半生通也不通
像東流水 綿綿相思 多情多怨嘆 又擱想起

人若是疼著一個無心的人 當作是註定紅塵一場戀夢
偏偏為你 夢也相思 誰的人 誰疼痛 繁華攏是夢

〈繁華攏係夢〉,江蕙

紀念是好不容易的事情,更有者,是你不知道,將來有天會念起過去此刻。我小的時候(也不多小,只是想隱瞞時間點)曾有徹底錯過紀錄的事件,最後它僅僅成為一種感覺,難以言喻,無法言說,但我知道如果我能再見到同樣的事件,我一定可以記起來的。從我發現我念掛已消逝的人事,那些我還是無可救藥的狀態而不能留住任何人的時候,我在日常之麻痺以外,努力寫下些或拍下些。全都在非公開的寫給自己的文稿之中,雖然全都是未經過組織的文句,而幾年後將失卻得對照的記憶。

再更之後,究竟是誰在思念,誰是被思念的,這些碎片果真發生過嗎?一切虛無起來,再也沒有懷疑發不發生過。

我們不巧永恆地活在記憶褪色的過渡期,所以緊巴著最後要消失的,加減安慰、加減欺騙。

十一月,政大傳院的外牆

E【將就】

面對愛情,大家會越來越將就嗎?

會有這樣的疑問,是因為求學期間,好像大家總是會被班上一兩位出眾的同儕給吸引。多位男孩追求一位女孩,或多位女孩青睞一位男孩多有常見,若這樣的喜歡是常態,我們憑甚麼會認為,每個人都可能遇到喜歡自己的人又剛好是自己喜歡的呢?(就機率來說應該是極低的吧)

因此,我不免悲觀地推論,面對愛情,大家是越來越將就嗎?

嫣紅燒豬肉

e【KK回信】

燒豬肉:

嫣紅應該是你的姓吧?那我叫你燒豬肉囉。(不知道「裝熟」這個梗有沒有用上?)(打開第四面牆:這傢伙說自己錯字很多,要我幫他校稿,還是其實是姓「醃」名「紅燒豬肉」?實在相當重口味。)

這個推論的前提是眾人對於美的標準是一致的。但問題在於美的標準即使有流行驅使的帶動方向,它仍然是多義的,因此便沒有將就不將就需要考量。你要是想著將就,想必也沒有多欣賞對方吧。那便不要將就了呀。

我在限時動態看過有人這麼提問:「大家都是 A.先喜歡再交往,還是B.交往了再培養?」雖然並不直接與你的提問有關,這裡A似是不將就,B似是將就,然後養成不將就。可時光催化,不曉得不將就會不會在過度靠近以後成為一種將就。不知道你怎麼看。至於我怎麼想,我的意見應該在第二段已經表達地滿清楚了。

F【語言學的觀點】

其實世上並沒有所謂「愛情」。

「愛」也只不過是一種行為與感覺的能指。

說「我愛你」,卻讓人感受不到愛。

從未說出「愛」,卻讓人感到溫暖。

語言讓「愛」具體化呈現。

如果一定要有語言的「愛」,那真的是「愛」嗎?

然語言廣義來說,也不一定一定要說。

一個眼神、互動,都是語言。

「愛情」如果套入特定公式,加上些超自然因素,皆能成果,因此「愛」是一個決定。

有時讓「愛」無果,反而令人感到雋永。

小花

索緒爾

f.【KK回信】

小花:

妳提供了一個結構的、批判的觀點,並引進索緒爾的能指與所指

「我愛你」一點都不需要說出口的,拘泥於形式上的,到底是很無聊的。走在夜晚政大的河堤上,在腳本中應該牽手的,沒有能感受的愛意也是無用的。至於那樣可以被感受的愛意,卑微的人類還是無法心心相印,總要透過外在行為去說明。如若愛是能指與所指之間的關聯,那語言真的可以具體呈現愛嗎?我認為答案是否定的。甚至愛的形貌理當各自在每一個連結上獨一無二,愛之所指是無比籠統的,但它仍得作為光譜上的方向。

有天我走上山,正好有伴可聊天,她說,「我很難想像,有誰願意進入一段關係裡,什麼才是愛呢?願意犧牲自己很多?到了什麼標準才有理由進入呢?」我稱是,畢竟這些關係裡都要扭曲自己的身形,不是說自己委屈,別人也要委屈,妥協之中哪有愛與被愛?關係背後的義務何其拘束人,無不是勒索,不行勒索,也自己勒索自己,只為了符合社會建構中的所指形象。我這才注意到愛的同音字是「礙」,「我愛你」原來是「我礙你」。突然希望進入關係的一點道理都沒有了。

不過呀,愛到卡慘死,愛是一種隱然發作的,直到它蔓延全身、失去控制,終於做出去死的決定(關係之請求似是那個關口,過了要痛,不過了也要痛)。白髮在頂上蔓延,原先是髮鬢、幾根,接著斑灰,你可能決定染頭髮遮掩,壓抑這整樁事件,但終於有一天,你下定決心變老,銀白從山頂至山下,白雪覆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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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lzium Kao 高鉦詠

萬里人、金山人、基隆人、台北人|讀書、寫作、攝影|calcium961110@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