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液態現代,我們可不可以老派約會

Kalzium Kao 高鉦詠
4 min readApr 10,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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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初刊載於《Liquid》雜誌第一期。)

至少有一陣子,約佔據我大學的前半,在我的網路同溫層之中以「厭世」、「魯蛇」為名的標籤流溢。他們是抱怨生活的細碎不順,小言自誇,誇成意欲往生,不過往生也不會改變「沒有人愛你」、「沒有人在乎你」,下輩子只是持續厭世的一期新生命。縱然自己有愛,也是無處宣洩,終於溺死自己。

啊,他們不是真的有太宰治的情懷,也沒有那麼多戀人願意與之同盡*,只是同時空裡,這種語言能取得巨大的共感。

十一月中旬,李維菁病逝。都會愛情太容易失焦在無數自我懷疑與膽戰心驚,追尋真愛的人在媒體中介的現代,失去傳統的情節,老派約會是倡議,是一個時代死亡的標記。

她走之後的某天的下課時間,與作為她的朋友的Y老師聊了讀者如我錯愕這突發的死訊。我想是逝者關注的題材在她身後的我們這一世代仍要繼續開展,Y老師問及我這一世代的人交往情狀如何。作為一個能負責之範圍僅有自己的受訪者,我老實招認,母胎單身、沒曾「戀愛」。她一半驚異,一半說道,「我以為你們這個世代有更多管道去觸及,應該更有機會才對。」這也是沒有說錯的,雖然我未曾交往,但這麼說好了,我總是在與人戀愛的狀態活著。看電影、旅行、喝酒、健走。無時不與愛人相會。我們可以相愛在沒有關係的關係裡,嬉戲於老派的素材與場域,偶爾露骨地指認出我們在關係邁進的哪個位置上,並表示超然、批判。

雲罩月光樹鵲啼,指南山下紛飛是雨,未必是戀人的他們從夜晚至天明才甘願歸巢。K在那幾週陷入一種屬於愛戀的狂熱,他在線下的聚會認識了一個笑容掬起時如貓的眼縫、能勾住他心神的女子。在線上,他很可能不曉得那是所謂逗引。 某個夜晚,他們在河堤、公車亭、從政大來回動物園、在涵洞避雨,好俗氣要唱《萬花嬉春》(Singing in the rain),綿綿細雨轉至大雨,為了全攬住情意所以少撐一把傘。

那是好完美的情節,交往之前該具備的故事要素全有了。

事情也不是這麼下去的。

在牽起手的時候是什麼緣故呢?湧現的想法是什麼呢?愛意竟然解消在手與手初初相纏的時候,好沒有道理地解消了念想。他們在渡橋的兩端分徑而行的剎那,至少有一個人失去了愛對方的欲望。隔天他們在限時動態裡繼續以厭世的、魯蛇的標籤,嘲弄自己不在一段「關係」的狀態。

是不是這個時代的什麼植進K的潛意識了,它隱然作祟於他的情愛之心?

一種消費主義的觀點默然毀掉浪漫派。

鮑曼在《液態之愛》指出,人們不再以為愛一個特定的人物是至死方休的,愛在這個情感流溢的年代,都是舉重若輕,不以為有多慎重才能起頭,或說是起了頭,很快能撒手不管。心痛也是短促的,大約是你對你丟在臉書的二手版上的牛仔褲一樣心情。下一段的愛戀正在咖啡館的座位前後、遙遠的雲端悄然而動。「還很乾淨好用的車、電腦或手機,也會只因為又有『全新升級版』上市且成為熱門話題,而被無情或略帶惋惜地丟棄。伴侶關係憑什麼能免除這種命運?」鮑曼說。

這是一個承諾無用的時代嗎?遺憾地說,追求承諾是出於自由的反自由行徑,但史坦伯格(Robert Jeffrey Sternberg)的「親密、激情、承諾」愛情三因論還占據於高中公民課本。戀愛自由的年代的行動者至今不知道是否還以追求承諾、建立關係為目標呢?我確實認為視單身為「魯蛇」的觀念,正是來自追求穩定關係的想法。 在承諾與關係裡,彷彿能吃到飽式取用對方的時間、知識、身體。可自己也得如此作為一頓buffet供應彼方。要聲張佔有對方的權利,總要負擔愛的義務。

鮑曼說,「就像欲望一樣,愛對其對象來說,也是一種威脅。欲望毀滅其對象,並在此過程中毀滅自己;愛則是在其對象周遭編織關切的保護網,使之成囚。愛抓住俘虜,予以拘禁;它所以逮捕,是為了保護它的囚犯。」消除單身不安的終點,是另一個不安型態的起點。

(很可能)長期薰陶在老派思維的新世代在情感的實踐上認知失諧,在成就關係的方向上前進又後退,為尋求溫暖,一次次赤裸自己的意識之身,獻上愛的卑微,一腳沾上溫泉池水又收回。浸泡全身是老派的夢裡發生的事情,醒來就在早晨的蛋餅前悵然若失。

比起《液態之愛》的封面推薦詞,「在液態的愛裡,我們一次又一次地聚合,一次又一次地分離。」處於更後來的我們縱使有聚合的傾向,只怕那也不算聚合,但真切地感覺到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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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lzium Kao 高鉦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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