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隨筆》夏目漱石的禪「門」與無明不安

Kalzium Kao 高鉦詠
5 min readJul 18,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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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7月16日。《門》與被喝了一口的「沖繩黑糖牛奶」。

「這六年當中,他們不曾輕易與塵世交流,而把這段時間全都用來體察對方的心意。不知從何時起,兩人的命運早已盤根錯節,緊緊相連。在世俗的眼中看來,他們是兩個人,但他們自己看來,夫妻倆早已成為道義上不可分割的有機體。組成他們精神結構的神經系統早已緊密地合而為一,就連神經末梢的纖維也不例外。他們就像滴落在大盆水面的兩滴油。與其說水分被油推開,兩滴油才聚在一塊兒,不如說是油滴被水排擠而聚在一起,最後終至無法分離。」P.161

這讖語式、結論式的敘述,令我想起血觀音裡的月琴說唱、盛竹如對故事轉墊時所冒出的話語,一種業力推磨宿命的作結。他們住居在書評家稱的大門之內,為世間所排擠,房東坂井喚宗助是「遠離塵世的人物」、「超然派」,誰知道是不安的因素蠢動於宗助與阿米的愛情之間,才得以生成超然之姿,此不安的因素只在很前段的書寫挑明,也是夏目漱石的附身:「大概是最近神經衰弱的緣故吧」生之不安黏附,是種在精神的蝨子。

縱然書中貫穿他們所謂背德、不倫,但始終沒有明確交代。宗助的大學朋友安井為何要避走滿州、蒙古?宗助為何必須與阿米離開京都,躲在廣島、福岡避風頭?阿米其實不是安井的妹妹而是妻子嗎?書裡可沒有清楚交代,反而是書背稱:「他們因外遇而結合成為夫妻……」。隔了一百多年的翻譯語言,許是太過隱諱,我沒看懂為何背德,他們就背負著「罪惡感」繼續下去了。再不然就只是,他們必須要有罪惡感,否則戲不能往前下去,夏目漱石注重心理狀態的描繪,也造成事件於外在世界的不被清楚交代,而本質就是禁忌之事,也沒有道理要揭發於讀者之間,只在介紹詞用臆測般的「外遇」稱呼阿米與宗助之間的最初的不安因子,所謂本質就是角色的感受與蘊染的「感」,難有名相,是無名,是謂無明。

這不清不楚的緣由,分明是勾著情節走的梗,裝載於當代,如是枝裕和《小偷家族》自開始並不清楚說明家族匯於鐵皮雜屋的各自理由,前段多描日常趣味,直至某一角色離去,調性急轉,才向觀眾明白揭發所有的理由、各自身世。這點與《門》的結構也很相似(《門》跟《小偷家族》比起來羞赧得多,是時代的緣故吧。)

-罪惡感的起源,只是一個眼神

宗助回憶當年阿米陪安井於神戶養病,他前往與他們會合,「明亮的燈光下,三人久別重逢的瞬間,宗助立刻發現患者的臉色變好了,甚至可說比他出發前更好了。安井也深有同感,還特地捲起襯衫的衣袖,自得地撫摸著露出青筋的手臂。」在此情此景,一段對阿米的描寫成了對應我刺點的知面:「阿米眼中也充滿喜悅的光輝,在宗助看來,阿米那活潑生動的眼神顯得特別稀奇,因為到現在為止,阿米在宗助心中留下的印象,是個身處聲光刺激之中,仍能處變不驚的女子。宗助這才明白,阿米的穩重形象絕大部分是由她那對沉穩的眼神造成的。」或許就是阿米為宗助有了生動活潑的眼神,安井則不是。在夏目漱石早期三部曲,這種三角關係常見,如果有人感受到誰的生動活潑,必然是此起彼嘆的局面。

-罪惡感或是妄念?

1894年,夏目漱石曾前往鐮倉圓覺寺參禪。《門》將近尾聲,野中宗助聽聞安井即將自蒙古返日,而遁逃參禪。此段落的禪坐體驗很顯然是依此經驗而寫的吧?靜坐下來的妄念不斷竄入,是非常常見的體驗,以下是宗助的參禪心得報告:

「各種各樣的念頭掠過宗助的腦海,有些想法是他的眼睛能夠看清的,也有一些想法一片模糊,像浮雲似地從他眼前飄過。他不清楚這些浮雲來自何方,也不知它們將飛往何處,只看到前方的浮雲消失後,後方又立即湧現出來,一片接一片,不斷飄浮到他眼前來。這些從他腦中通過的念頭,範圍無限大,數目數不清,而且無窮無盡,絕不會按照宗助的命令而停止或消失。他越想讓這些念頭飛出腦海,這些念頭反而源源不斷地繼續浮現。」

這也可以發現夏目漱石/宗助,並不是一個「用功打坐」的人、「方法用得好」的參禪者。他在打坐時還很用自己的腦思考,任「一群螞蟻」在腦中不斷向前蠕動,唯獨自己的身體不動,令他悲哀難堪。

或如宜道法師臨別贈言:「有人入門迅速,後來卻停滯不前,也有人最初多費時日,後來遇關鍵時刻,卻表現得令人激賞。」宗助接下了一個關鍵時刻得以參禪,但他自認因緣未成果,終夾尾默然下山。不是出自書評家意會的,而是真正出自夏目漱石之筆的「門」的意象在這些段落確實呈現:「自己這次上山來,是想找人幫他打開一扇門,誰知那守門人卻躲在門背之後,不論自己怎麼敲,都不肯露面。敲了半天,卻只聽到門內有人說道:『敲也沒用,你得自己開門進來。』」

門廊。2017年9月17日。法鼓山。

這比起卡夫卡的法律門前那個守衛友善多了,不過都是同一回事,「怎樣才能拉開門閂呢?宗助思索著。他雖已在腦中想好了開門的手段和辦法,但是開門所需要的利器,他卻完全不知如何積蓄。換句話說,自己現在所處的狀況,跟從前還沒想出辦法之前,其實是完全一樣的。」

我想到我身邊的蠢蛋M滿腦子想著突破某個心門,因此想方設法左鑽右戳,與我召開作戰會議,到頭來孤獨的狀態仍然是永恆的,但造業的「識」還是煞有其事地擺了好幾齣戲,可狀況與先前也完全一樣。

悽慘其實也如我,雖說M是蠢蛋,我也沒好到哪去,比如這段落:

「但他覺得自己似乎註定只能永遠佇立門外。這不是誰對誰錯的問題,而是一種矛盾。他明知自己無法通過這扇門,卻不辭辛勞地趕到門前來。」明知三界火宅,眾生仍拚命前來,多跨不過業力流轉於苦,還具離苦的欲念,我所想突破者也只是離苦的「妄念」。「他不是那個有能力通過門扉的人,也不是過不去就打退堂鼓的人。總之,他是個不幸的人,只能呆呆地站在門前等待黑夜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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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lzium Kao 高鉦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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